人間觀測地

8.　生機

　　那晚他睡得異常安穩，罕見地沒有詭譎的噩夢糾纏他，腦中一片虛無乾淨。只是睡得正熟的時候，一股強勢的力道襲來，猛地將他搖醒。

　　何祈迷茫地睜開雙眼，微亮的光線刺了進來，反射地皺起眉頭，耳邊傳來了許力霄的聲音。

　　「醒來了沒？」

　　他眨著眼睛，慢慢起身，等到雙眼終於適應光亮之後，發現家具行的電燈全開了，他意識還有點恍惚。附近床上的被單胡亂地堆成一團，孫少初跟徐子善不見了，周圍只剩下許力霄。

　　何祈簡單收拾了一頓，跳下床。

　　「怎麼回事？」

　　「時間有點趕，邊走邊說吧。」

　　許力霄隨便抓了抓頭髮，雙眼疲憊的樣子，看起來也是剛醒不久。

　　他們快步地朝門口走去，他稍微組織了一下語言。

　　「快天亮的時候吧，輪到孫少初跟徐子善他們守夜……然後他們好像聽到外面傳來很大的聲音，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。我被叫起來之後，他們就先趕去看看了，剩下我負責叫你起床。」

　　自動感應門霍地打開，一道涼風迎面吹來，刺激著腦袋，讓他清醒了一大半。

　　天空霧濛濛地亮著，何祈看著周遭冷清的街道，外頭已經天亮了。

　　許力霄在馬路上東張西望，喃喃地抱怨道：「不能打電話真不方便！是要我去哪裡找人？」手機塞回褲袋，他毫不猶豫地圈起手直接大吼。

　　「孫少初－－」

　　許力霄的聲音擴散在空氣中，沒過多久，他們就聽到孫少初喊了回來，隔了不知道多遠的距離，聽不真切。兩個人循聲往街上跑去，最後在一家書局前停下來。裡頭一陣吵嚷忙亂。

　　書局前的矮櫃放著一些雜貨跟生活用品，門口是開放式的，人可以直接走進店裡。

　　他們僵硬地呆立在書局前，裡頭滿地狼藉，有一邊的大型書架接連著倒塌，骨牌效應地倒在鄰近的架子上，上頭的書本散落一地，堆成了一座座書山。

　　他們兩個跨過好幾個書堆，小心地避開散在地板上的書。孫少初跟徐子善在裡面合力扶起一個書架。

　　「你們到底在做什麼？」

　　許力霄茫然地問，袖子拉到手肘處，走上前去幫忙。

　　「有人被壓在下面。」

　　孫少初蹲在地上咬著牙說。她往旁邊靠了靠，讓出一點位置給許力霄。

　　「怎麼可能？」許力霄叫道，低頭看去，架子下方一堆散亂的書本。「埋在這裡面，根本早就死了吧！」

　　「我們剛剛過來時，還有聽到聲音，才想說是不是還活著。」徐子善撐著書架另一邊。

　　許力霄往後看了看，「就算是這樣，要怎麼把人救出來啊？」

　　他們想抬起的那個書架正好卡在中間，前後方承受著其他倒塌的架子，根本不可能完全扶正。書架還是實心木頭做的，重量很沉。許力霄勉強找到一個支點，跟著出力，三個人合作之下，書架才有了點動靜。

　　架子被慢慢抬高，挪出一點狹小空間，這時裡頭傳出悶悶的叫聲。

　　「真的還活著！」

　　孫少初還沒叫人過來，何祈就自動上前，把堆在底下的書本撥開。

　　她依舊蹲在地上，後退幾步，貼到許力霄腳邊，何祈半彎著身子，聽到裡頭又傳來微弱的聲響，那個人在底下掙扎了一下。他站穩腳步，調整了一下姿勢，朝著空間裡伸出手。

　　「抓到我的手。」

　　說完沒過多久，他感覺到有什麼東西擦過他的手指，一陣冰涼堅硬的觸感。那人握住了他的手。

　　何祈皺起眉來，掌心裡冷冷冰冰的，粗糙堅硬的感覺。

　　不像人的手。

　　「快點啊，還在摸什麼？很重欸！」許力霄在他頭上死命撐著架子。

　　他來不及琢磨，抓住對方的手使勁一拉，才發現那個人根本重得很，移動不了半分。他深吸一口氣，胳膊使勁出力，慢慢把人拉出來，對方悶悶地叫了幾聲。

　　擁擠的空間裡又掉出來幾本書，那人鑽動著，從架子底下爬出來，何祈拉著他往後退開。

　　他看到那個人的半截手臂露了出來，再來是頭、身體跟腳。一雙黑色皮鞋踩在地板上。

　　其他人的目光完全被吸引住，目瞪口呆地看著他。

　　那個「人」全身上下都是石頭做的。灰色如砂礫的皮膚遍布全身，穿著一件白色上衣跟吊帶褲，腳踩著一雙明亮的黑皮鞋，頭上有頂紅色貝雷帽。身高稍矮，看起來還是小孩子。

　　「我終於出來了，底下好暗，什麼都看不到……」

　　他開始張口說話，又調整一下歪掉的帽子，拍拍身上的灰塵。

　　所有人完全呆住，愣愣地看著他自顧自地動作，嘴裡不停說話。他臉上甚至有人的五官，眼睛嘴巴刻出了細緻的凹痕，說話時帶動靈活的表情。

　　他眨了眨眼睛，抬起頭來，看到他們。

　　「我找到人了，跟我走。」他說。

　　孫少初還在茫然中，他突然抓住她的手，往旁邊走了幾步。

　　她被拉得身子一歪，來不及從地板上站起來，大呼小叫道：「欸欸－－等一下！什麼啊！要去哪裡？」

　　「去找老爺爺。」

　　他轉過頭，放開她的手，孫少初從地上站起身來。

　　「他說有看到人的話，一定要趕快去找他。」

　　石頭男孩看了看他們幾個，接著轉過身，竟然跑出了書局。

　　「快跟我來。」

　　「……現在什麼情況啊！那東西到底是什麼！？」

　　許力霄錯愕地說，一時間不知該作何反應。徐子善朝門口看去，注視他離去的方向。

　　「總之，先跟上去看看吧。」

　　他移動腳步。幾個人還佇在原地，孫少初從地板上爬起來，緊追在後。

　　「沒辦法，我們也走吧！」

　　她落下一句話，許力霄對他們大聲嚷嚷，一個接一個都走了。他咬緊牙關，勉強地跑了起來。

　　何祈跟在許力霄後頭，出了書局後，他們在街道上狂奔著，直接從馬路中間穿越過去，跨過分隔島，來到另一條路上。石頭男孩踩上人行道，往一條狹小的巷弄裡鑽了進去。

　　他們一行人跟著跑進了小巷裡。

　　巷子內狹長壅塞，放置著盆栽與機車，跑起來有點困難，他們側身閃過了各種障礙物，何祈追在許力霄身後，看到他躲避不及，險些踢翻腳邊的小花盆。

　　「叫他不要選這麼難走的路－－」

　　許力霄在前面咆哮，吼聲飛散在空氣中。

　　腳步聲重重地迴響在巷子裡，他們在窄巷內吃力前行，跑了一段路後，何祈開始覺得腿部痠疼，呼吸匆促，他深吸了幾口氣，緊緊地追在後頭。

　　巷道內視野有限，他只看得到許力霄的背影，前面的其他人已經不知道跑到哪裡去了。

　　跌跌撞撞拐了幾個彎後，終於跑出巷子，出來的同時，景色又開闊起來。

　　頭頂清亮的陽光撒下，他看到面前有一座大橋。

　　孫少初等人又出現在視野裡，一個個身影相繼上了橋。腳下的路面寬廣開闊，跑起來立刻輕鬆許多，四周吹來清涼的風，灌進他的衣服裡，他身上流了一點汗，體內不斷發熱，涼風拂過毛細孔，酣暢淋漓的快意流竄全身。

　　他從牆上望出去，底下有一條浩大的河流。水流綿長，極目望去都還看不到盡頭，陽光照在水面上，浮泛著璀璨的波光。

　　下了橋，他們繼續跑了一段距離，這裡又是一番陌生的街景。

　　許力霄轉了個彎，他匆匆地跟上去。其他人已經不再移動，大家在一幢房屋前，喘著氣休息。

　　何祈追隨而至。他急遽地呼吸著，看到建築物外觀漆著高雅的墨綠色，從玻璃窗望進去，裡頭有一排排整齊的書籍。

　　「我們到了。」

　　石頭男孩推出造型復古的大門，他們慢慢走了進去。

　　室內的景象十分壯觀，天花板採挑高設計，四面的牆壁上都是書架，從上到下放滿書籍，像一道宏偉的圍牆包圍，築成藏書的寶庫。

　　中央空地上擺著幾個低矮的圓形櫃子，任何一個角度都可以取書。書櫃錯落放置，切割出寬敞的走道。天花板上懸著吊燈，發散著鵝黃色燈光。

　　店裡一片寧靜悠閒的氣氛，他們緩緩轉過身子，觀察著四周的環境。剛剛跑得太久，到現在還沒平復過來，腳步有點虛軟。

　　四個人站在櫃檯附近，看著石頭男孩在書架之間來回穿梭，腳步踩在木質地板上噠噠作響。

　　他四處張望了一陣子，又跑回他們面前。

　　「老爺爺好像不在了，我去找他，你們等我一下。」說完他又跑開了。

　　石頭一走後，孫少初長嘆了口氣，扶著腰。

　　「一早起來就又走又跑的！不行了，骨頭都快散了！」

　　許力霄看了看左右，「他到底是想做什麼？把我們帶到這裡來，還有那東西……是真的嗎？」回想剛剛那個會說話的石雕像，到現在還是不敢置信。

　　孫少初隨意走動起來，「他說的老爺爺，代表這裡的確還有其他人吧？他們兩個認識嗎？」

　　「是他爺爺的話，那會不會也是石頭啊……」

　　許力霄瞇著眼說著，忽然覺得這對話有點單薄。他看向徐子善，對方低著頭，一臉嚴肅的樣子，不知道在想什麼。

　　何祈沒反應已經習慣了，現在連徐子善都跟著沉默，著實少見。

　　「你幹嘛了？」許力霄走到他旁邊。

　　徐子善注意到他，抬起頭，表情有點微妙。

　　「總覺得那小男孩很熟悉……」

　　許力霄還沒會意過來，就聽到旁邊一聲尖叫。何祈轉過頭，看到孫少初往他們身邊靠了靠，伸手指著門口。他們往那裡看過去。

　　剛剛他們進來的地方此刻站了個東西，身形矮小，不知道是什麼，全身裹著一塊破爛的布，包得嚴嚴實實的，只有布兜底下露出了一雙眼睛，土黃色的眼珠子，似有若無地盯著他們。

　　他們彼此聚攏了一點，動也不敢動。

　　何祈背靠著其他人，目光牢牢地釘住。他根本不知道那東西是不是人，雖然看不到它的長相，但外形就足夠令人發寒。

　　「老爺爺！」

　　石頭男孩的聲音響起來，他從遠處的走道跑了過來。

　　「我找到人了！」

　　黃濁的眼珠子動了一動，聚焦在他們身上。何祈聽到那東西以一種違和的聲音，說著他們的語言。

　　「你們想知道出去的方法。」

　　一片啞寂之中，他靜靜地說，聲音聽起來年邁蒼老。

　　何祈皺起眉，緊盯著他。這東西說話的時候讓他心生怪異，長著一副非人的外表，卻說著他們熟悉的語言，形成一種不相稱的衝突感。他甚至懷疑那些聲音不是他口中發出來的，除了那雙眼睛之外，看不到其他感官。

　　那東西語調平板，不是個問句，像已經知道了他們。

　　徐子善替他們應了一聲。

　　「你知道離開的方法嗎？」他問。

　　畸形矮小的身影靜止不動，只有黯淡的黃眼珠隱約閃動著。眼神代替唇舌傳達出言語。

　　「有一條路能離開這裡，也是唯一的一條。」他說：「在森林裡。」

　　何祈僵直著身體。旁邊的孫少初衝動地叫了出來。

　　「不可能啊！為什麼在那裡？在那裡的話，我們也去不了啊！」

　　「喂，什麼森林？」許力霄還搞不清楚狀況。

　　徐子善凝著臉色，字字句句慢慢解釋，「之前不是跟你說過，我們三個是一起來的？一開始來到這裡的時候，除了城市之外，我們還看到了一片森林，只不過……」

　　「那森林裡有怪物啊！」

　　孫少初著急地接了下去，「就算能找到路好了，待在那裡面，我們也不可能活著出去！」

　　「你們也不能待在這裡。」

　　那個蒼老的聲音說著，帶著不容質疑的嚴厲。心臟急遽搏動，他覺得剛剛一路狂奔的餘勁還沒平息，心跳沸騰不止，被困在胸膛中劇烈震盪。

　　「你們不能留下來，這個地方不能久留。城市裡有特殊的力量，那股力量就是城市本身。留在這裡的人都會被它吞噬，直到完全消失。」

　　他平靜地說著。

　　「消失發生的時候沒有徵兆，並且一直持續下去，除非離開這個地方，否則不會停止。經歷的時間或長或短，但最後都會消失不見。」

　　僵硬的軀體似乎也影響著他的大腦，遲鈍得難以思考。他感覺到全身血液開始微微發涼，老人的每一句話他都聽得懂，但卻帶著一種無法解讀的意義，陌生又危險，他頭腦不堪負荷，隱隱鈍痛。

　　「一旦完全消失後，就不能出去了。」他說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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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的murmur

不用懷疑，這真的是奇幻故事……

雖然有點畫風突變，變成恐怖片的感覺～