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間觀測地

11.　飯店（上）

　　他們四個人在書店附近的酒吧裡四處徘迴，每個角落都搜尋了一圈。裡頭的燈開得極暗，深紫與殷紅色的光線穿梭交會，牆壁跟地板都是鏡面材質，浮漾著一層琉璃色的瑩光。何祈從外頭陽台走回室內，孫少初靠在吧台上，雙手環抱。

　　「欸，你是不是睡昏頭了啊？什麼人都沒有啊。」

　　往不遠處的角落看去，一團人影隱匿在黑暗中，許力霄把垃圾桶蓋打開，發出了一點聲響。

　　「不可能，我剛才明明就看到有人走進來！」

　　「但找了這麼多遍，就是沒看到人啊！」

　　孫少初疑惑地叫道，看到他手上的東西，又差點翻了白眼。

　　「還有你翻垃圾筒幹嘛？你是覺得有人會在那裡是不是？」

　　「保險起見啊！就是看有沒有漏掉什麼地方！」

　　許力霄往裡頭瞄了一眼，把蓋子放回去。旁邊徐子善從一道牆後拐了出來。

　　「洗手間裡也沒人。」

　　孫少初一個眼神投遞過來，何祈臉色如常，說了句沒有。她看回許力霄，「會不會真的是你看錯了？」

　　「不可能吧……該不會是人走了，所以才沒看到？」他還是有點不死心。

　　徐子善問他：「你剛才是怎麼看到人的？」

　　許力霄琢磨了一下，誠實地說：「就我睡覺的時候啊！原本睡得好好的，就聽到樓下有聲音，我以為是你們，但好像又不是，那是從街上傳來的，有一群人在吵，有點大聲。我從廚房的窗戶看下去，就看到有人走進這裡。」

　　徐子善唔了一聲，「可能我們沒有聽到，那時我們在說話，都沒注意到外面。」

　　孫少初說：「既然你有看到人，那為什麼還是找不到？」

　　「我怎麼知道！搞不好又走掉了啊。」他有點氣惱。

　　她無奈地說：「……那好吧，不管怎樣，找不到人就是沒辦法了，在這裡討論也沒用，我們也走吧。」

　　孫少初一挺腰，從吧台上離開。

　　幾個人移動腳步走出酒吧，一回到外頭，視野恢復明亮清晰，終於擺脫裡頭接近眼瞎的昏黑。

　　孫少初邊走邊說，「我們趕快回去吧，放著石頭一個人在店裡，不曉得會出什麼事。」

　　許力霄倒不怎麼關心，「妳擔心什麼？他又不是一般人，還需要妳擔心？」

　　「喂，就算不是一般人，至少也是個小孩子！你是有沒有良心？竟然放他一個人在家裡！」

　　「一個人又怎樣？還會發生什麼事？」

　　「萬一撞到東西怎麼辦！？」

　　「他是石頭啊！我還擔心東西被弄壞！……」

　　何祈忽視掉他們不停拌嘴，往周圍左顧右盼起來，他看到眼前林立的大樓與商店，街道上還是一如既往的寂靜，空蕩蕩的，沒有任何人的蹤跡。

　　其實他覺得許力霄不會無緣無故看走眼，他應該是有發現什麼東西，所以才會表現得這麼激烈，只是他們沒來得及趕上，一時錯過了。

　　不過神奇的是，在這麼短的時間內，人就跑得無影無蹤了，還真是匪夷所思。

　　各種雜亂的思緒還盤桓著，一聲細響破空而來。

　　聲音隔得遙遠，以至於聽到的當下像大腦閃現一瞬間的差錯，稍縱即逝。何祈迅速往四周看過去，但方向實在太模糊，無法清楚辨認到底是從哪裡來的。他搜索了許久，眼前的建築矗立著，看不出一絲異樣。其他人轉過身叫喚著他，他兀自不動。

　　何祈望向遠方，仔細觀察，一棟棟參差不齊的高樓之間，有一家飯店的外牆上，什麼東西隱隱地搖晃。

　　他極目望去，那棟飯店裡某層樓的窗戶破了，裡頭的窗簾被風捲了出來，在空中吹得翻飛。透明玻璃窗裡，映出了模糊的黑影子。

　　說不定真的有人。

＊＊＊

　　何祈把這消息告訴他們，所有人聽了都大吃一驚。折返回書店之後，他們交代了石頭一番，接著匆匆地趕往那地方，以免又錯失了機會。距離不是很遠，就在幾條街外而已。

　　幾個人聚在一起，走進敞開的大門，飯店大廳裡金碧輝煌，但是闃靜無人，他們左顧右盼，在裡頭找到了電梯跟精雕細琢的迴旋樓梯。

　　何祈稍微回憶了一下，想著剛才那扇被打破的窗戶，樓層的位置滿高的，不然也不會被他發現。他們搭上電梯，一口氣搭到了頂樓，然後一層一層往下走。這摸索的過程有點漫長，好幾次都撲了個空，本來以為會見到什麼，結果到處都完好如初，只好繼續再走下去。他們預期著有什麼怪事就會在下一層樓發生，這種隱隱躁動的惶恐反覆地被延遲拉長，簡直讓人提心吊膽。

　　他們小心地順著樓梯往下曲折，就在這不經意間，心裡的那片不安終於得到了證實，何祈深吸了一口氣，昏黃的走廊上傳來喧嘩聲。

　　那些聲音很多很嘈雜，像紛亂微小的塵埃，瀰漫在這空間中，充斥在他們耳畔。聽起來很熱鬧的樣子，代表不只一個人。

　　他心裡不自覺地猜想，這裡應該有很多人，前幾天他們在城市裡四處尋覓，卻沒有發現其他人，說不定都是聚集到這裡來了。

　　在走廊上行進一段路，喧嘩聲變得越來越明顯。前方通往一個會場，大門敞開，透出了些許光線，聲音都是從那裡傳出來的。

　　他們停在門口，彼此交換了眼神，做好準備，走了進去。

　　眼前的景象給了他們巨大的衝擊。

　　入口處有鮮花與蕾絲裝飾的拱門，此刻倒在地板上。原本典雅的裝潢已經遭到嚴重破壞，垂在柱子間的白紗被扯爛成幾塊碎布，零落地四處飄散。何祈低頭看去，腳邊花紋地毯上沾了污漬與食物的殘渣。

　　他看到周圍的桌面上一片狼藉，餐點跟酒瓶被翻倒在地，剩下一些殘羹冷炙，湯水順著被扯落的桌巾流了下來，陶瓷餐具裂成碎片，走道上鋪著深紅色絨布的椅子東倒西歪。

　　他們瞠目結舌地立在門口，整個宴會廳裡像遭遇一場浩劫，放眼望去面目全非，像一場華麗的廢墟。

　　除了滿目的混亂之外，裡頭酒精味濃厚，周圍一道風吹來，捎來一股微醺的氣味。他轉過頭，發現了那扇破掉的窗子，風從外面灌了進來，絲綢窗簾捲動翻飛。

　　何祈往前方看去，終於看到那一群人，鬧哄哄地聚集在一起。自從來到這裡之後，他第一次見到這麼多人。

　　不過他不確定那些到底還是不是「人」。

　　他們身上像發生了什麼事，全身都變成白色的影子，虛幻透明，幾乎要融進空氣中，只剩下一點點殘影，勉強能辨識出人的形體，卻看不清楚他們原來的樣子。

　　那一大群人像慘白的幽靈，擁擠地穿梭在桌椅之間，絲毫沒有注意到他們。大部分的人似乎都醉得神智不清了，身形搖晃地遊蕩著，或者步履不穩直接撲倒在桌子上，癱軟成了一灘爛泥。他們又笑又鬧的，狂亂叫囂，扭打成一團，早已失去了理智，所到之處肆意破壞，像是什麼狂歡的派對。

　　璀璨的水晶吊燈懸垂下來，微微亮著橘黃色的光，大廳裡光線朦朧，照在他們身上若有似無的。

　　何祈往旁邊一瞧，有個女人扶著牆緩步移動，同樣是虛白的身影，走起路來搖搖晃晃。何祈緊盯著她的臉，那一剎那，他莫名地覺得面熟，還沒多想什麼，她身子不穩摔倒在地。

　　他立刻走上前。許力霄餘光瞥見他想擅自行動，急著喊道：「喂！你去哪裡？」

　　「我馬上回來。」

　　他隨便扔下一句話，快步地走入大廳裡的人群。

　　「欸！你別亂跑啊！」

　　孫少初也看到了，想制止他，走不到兩步，許力霄忽然大叫一聲，抓住她手臂往後拉。

　　一只高腳杯橫空飛來，砸在後面的牆壁上，應聲破裂。

　　四分五裂的玻璃碎片掉在地板上，他們驚嚇地往後退了一步，身後響起一陣嘻嘻哈哈的笑聲，他們轉過頭去，看到一個白色身影的男人走了過來。

　　近看才發現他們這種狀態極為詭異，整個人都幾乎透明，像是失去了實感，變成了一個微弱的形影。他們依稀看出這個人穿著無袖背心，光著兩條臂膀，畫著花俏的刺青，腦袋的頭髮削得極短。

　　那個人似乎有點醉意，嘻皮笑臉地靠近他們，胡亂說著一些道歉的話，情緒十分高漲。

　　他往附近的一張餐桌走去，這時他們才注意到桌子上趴著一個人。

　　「醒來！」

　　刺青男朝那個人的椅子踢了一腳，但是趴著的人體態臃腫，椅子被踹了好幾次，依舊文風不動。他毫不留情地揪起衣領，那人被拉著腦袋往後撐了起來，搖頭晃腦了一下，刺青男鬆開了手，又咚地一聲倒回桌上。

　　「真睡成一頭豬了。」他罵罵咧咧道。

　　那個人拿臉撞上桌面後，似乎終於有了點意識。他緩緩抬起了頭，露出了一張渾圓浮腫的面孔，眼睛張開了微小的隙縫，刺青男喚了他一聲，指了指他們。

　　「新人。」

＊＊＊

　　何祈走到那女人附近，對方安靜地倒在地上，早已醉得不省人事了。

　　他蹲在旁邊細細觀察，她全身都跟那群人一樣，呈現一種虛白的狀態，像一只似有若無的幽靈，幾乎被抹去了形體。他試探地伸出了手，碰上她的肩膀。還是可以觸摸得到人。他輕輕搖了幾下。

　　女人沒有任何反應，何祈把手移到她面前，將臉上的碎髮撥到一旁，原本她的頭髮應該是梳成一個包頭，但現在已經不成形了，歪歪斜斜，一綹綹髮絲垂散下來。

　　何祈垂下目光，端詳著她的臉，想也想不到為什麼這個人會出現在這裡。

　　那是他的同學。

　　但確切來說，他也想不起來是哪位同學，也叫不出人家的名字，只是對臉有點印象，他在班上見過她幾次。他一向對學校的事不怎麼上心，根本就沒在上課，班裡的大部分人他都不認識。

　　何祈往她身上看了一眼，皺了皺眉。明明都是學生，但此刻她的模樣卻很弔詭，她穿了一套紫色連身窄裙，樣式高雅，剪裁合身，腳上穿了高跟鞋，一副要去上班的打扮。

　　還在疑惑的同時，她突然微微張口，好像說了什麼，他傾身湊近了點。

　　「水……」

　　何祈看了看周圍，附近的桌面都是一片混亂，他起身走到角落裡服務員用的推車，在底下架子找出水壺與玻璃杯。

　　他走了回去，把人扶了起來，拿著水杯遞到她嘴邊。

　　她其實沒喝多少，一直哆嗦著嘴，緊皺著眉，好像很痛苦難耐。雙脣吐出微弱的氣息，呢喃著說了什麼。

　　何祈一聽，轉頭找到鄰近的側門，接著拉起她一隻胳膊，靠到肩上，扶著人離開了宴會廳。

＊＊＊

　　「來來來！坐下來一起吃！不用客氣！把它吃垮為止。」

　　那人醒來後很是精力充沛，完全不像剛才睡著時陳屍的樣子。他嗓門洪亮，震得空氣轟隆隆地響，又揮著手招呼他們。

　　孫少初跟許力霄坐在桌前。他端來了一盤龍蝦沙拉跟水果拼盤，擺在兩個人面前，又不知道從哪裡拿來了一瓶紅酒，倒在玻璃杯裡遞給孫少初。

　　「來啦！來喝一杯，慶祝大家今天有緣相逢，我先乾為敬！」

　　他就著瓶口，仰起脖子，咕嚕嚕地把剩下的通通灌光。

　　孫少初把酒杯擱在桌上，默默推給許力霄，他瞪了她一眼，抓起杯子全部倒在其他剩菜裡。

　　「喝了那麼多，還以為要睡到天荒地老才會醒，結果還在吃！」

　　剛才的刺青男打趣著說，他坐上一張空的圓形餐桌，翹著一條腿。那胖子正大啖著一只清蒸螃蟹。

　　「我睡得夠久了啊！睡了那麼久，酒都醒了，肚子又餓了，餓了就要吃！」他邊吃邊說。

　　孫少初傻眼看著他們，桌上都是掃到只剩一半的料理。他們動也沒動，不知道現在到底什麼狀況。胖子斜眼瞥過他們，嚼著食物說：「幹嘛不吃？這裡的螃蟹還挺不錯的，肉質Ｑ彈滑嫩，雖然跟我煮的還差一大截。」

　　「他是廚師，自己開了間海產店，蠻有品質保證的，有機會的話你們可以去他店裡。」刺青男補充說。

　　許力霄看著滿桌被掃蕩而空，「你們真敢吃這裡的東西啊？吃了會不會有什麼問題？」

　　「哦？你是指什麼問題？」刺青男曖昧地看他。

　　胖子依舊食不停口，目光抬也沒抬，「吃啊，為什麼不吃？」他說：「趁現在能吃的時候就盡量吃，現在不享受就來不及了。」

　　「……來不及是什麼意思？」徐子善站在孫少初他們後頭。

　　刺青男原本酒意未消，方才臉上都帶著一種醉酒後的傻笑，此刻卻慢慢收斂起來，上揚的嘴角漸漸平緩，突然多了幾分正經。他掃視了他們一圈。

　　「你們見過那個人了嗎？」他問。

　　孫少初琢磨了一下，游移道：「你是說那個……不太像人的東西嗎？」

　　「對對對，就是他。」刺青男從後腰褲兜掏出了一包菸跟打火機，「他跟你們說了什麼嗎？」

　　徐子善說：「他說……希望我們不要留在這裡，好像是因為這裡會讓人消失。」

　　刺青男點了點頭。香菸被點燃了，升起一團灰白的煙塵，他的身影也是灰白的，隔著一層霧若隱若現。

　　他咬著菸，勾起嘴角，張開雙臂。

　　「那你們看到了，這就是消失。」

＊＊＊

　　胸腔急遽震動，迸發出一陣猛烈的咳嗽聲，聲音碰撞折射，迴盪在密閉的空間裡。

　　何祈把她扶到女廁後，她立刻掙脫他手臂，腳步踉蹌一下，身體撲到洗手台上。她彎著腰，開始不住地嘔吐，兩手撐在大理石台上。

　　何祈在一旁觀察，估計是沒吃什麼東西，吐出來的只有酸液。他目光往上抬，看見了她在鏡子裡的白色倒影。

　　他默默地想，不知道她為什麼變成這個樣子。

　　他選擇跳河自盡的那晚，是學校剛放寒假不久，假期之前，他明明還見過學校裡的人，那個時候一切都很正常。但是這段期間內，又發生了什麼？她為什麼會出現在這裡？身體還變成這樣。來廁所的路上，他本來想試著問她，無奈她精神狀況很差，問了什麼都毫無反應，腦子完全被酒精浸泡過，幾乎是一攤泥濘，別說回話了，根本沒聽見他說話。

　　何祈靠在廁所的牆上，靜靜地等著。她低著頭乾嘔，直到最後吐無可吐。她虛弱地咳了幾聲，眼角邊被激出了淚水，臉上的妝都花了，看起來可憐狼狽。

　　她打開水稍微清理了一下，何祈往旁邊抽了一張紙巾給她。對方接了過去，抽了抽鼻子，捂著臉，靠著廁所隔間的門板慢慢滑落，全身都已經失去了氣力。

　　她縮著身子沒了動靜，周圍安靜了一會兒，接著又發出了某種微弱的聲響。何祈低頭看去，以為她又不舒服了，走上前去，發現她哭了出來，低低地啜泣。

　　「……死、死定了……」

　　她哽咽著說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