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20. 虛實

  早晨的陽光穿行在樹林中,亮著一層幽微的光影,林間靜謐,昨晚的恐慌彷彿遠去,像一場驚險的噩夢。

  他們穿過了周圍的樹林,左顧右盼地搜尋,模模糊糊循著許力霄跑開的方向,不過這也沒什麼用,依舊是在胡亂打轉。這片林子沒有什麼能辨認方位的標誌,走到哪裡都是樹木,每棵樹看起來又一樣,最後也不知道他跑到哪裡,想找人就更困難了,像一滴水流入大海,再也看不見蹤影了。

  一時想不出更好的辦法,現在他們前進都是憑直覺的,邊走邊找,碰碰運氣,就看那兩個失聯的人什麼時候會自己出現,然而事與願違,此刻仍毫無下落。

  林蔭寂靜,葉影飄忽,周圍全無動靜,連一頭野獸都沒看到,大概是唯一的好事。單調的樹林看久了容易疲憊,只有沙沙的腳步聲稍微刺激著神經。

  踏過了崎嶇的地面,這時附近多了點響動,細細密密的水聲奔流,他們又看見那條河。

  誤打誤撞回到了河邊,只是白天一到,水面不再發光,那層耀眼的銀光不見了,清澈的河水緩緩流淌。

  他們在河邊稍作歇息。孫少初擔憂地說:「怎麼辦?到處都沒看到他們。」

  徐子善說:「在這麼大的地方找人還真是有點困難,不知道該從哪裡找起。」

  「去了這麼久還沒回來,肯定發生了什麼事!會不會有什麼危險?」她忍不住胡思亂想,「何祈是年紀最小的,旁邊又只有許力霄跟著他,希望不要出什麼事。」

  徐子善想了想說:「應該還好吧,我想他應該沒問題。」

  她遲疑一聲,「好吧,至少勉強有點用吧。」

  徐子善聽出她話裡的無奈,笑了一下。

  「怎麼了?妳不相信他嗎?」

  「呃,這個嘛……不好說,不好說啦。」

  孫少初噎了一下,不知道怎麼開口。

  「老實說,我是不太了解他這個人啦,畢竟才認識不到幾天,還不是很清楚。感覺他是有能力,但有時候又很意氣用事,讓人不太放心。」

  他微笑道:「噢,對啊,他就是這樣。」

  孫少初轉向他,「你很久以前就認識他了,對他應該比較了解吧。他以前就是那個樣子的嗎?」

  「差不多吧,感覺他沒什麼變。」徐子善看了她一眼:「不過其實我也已經很久沒見過他了。」

  「多久?」

  「高中畢業以後,那之後就沒再見過他。」徐子善坦白道:「其實他讀藝大的事,我也是那天在藝文中心才確定的,以前都只有聽說而已。」

  孫少初挑起眉,「他沒跟你們同學說嗎?」

  徐子善停了一下。

  「其實,我們畢業之後就沒跟他聯絡了,也是因為找不到人,有嘗試聯絡過他,可是一直不了了之。可能是手機換了新的號碼,他退了班裡的群組,還有社群網站的帳號。畢業後我們有開過同學會,他沒有來,所以也不知道他的狀況,只是有人聽說他上藝大而已。」

  孫少初意味深長地點點頭,表情微妙。

  「還真是撇得一乾二淨。」她淡淡地下了一句評語,「不過感覺沒有很意外,還挺像他會做的事,一夜之間失蹤什麼的。之前在商圈的時候也是,隨便聊一下,臉都臭得要命。」

  他默默地說:「可能他不喜歡提起高中的事吧。」

  「為什麼?是因為黑歷史嗎?」

  徐子善笑了一下。

  「為什麼這麼說?」

  她說:「就是他在班上幹了什麼蠢事啊,一些幼稚的事情,感覺他以前可能很幼稚。他有什麼丟臉的過去嗎?」

  「應該不能這樣說。」

  徐子善思索片刻。

  「不是他在那裡做了什麼,而是那裡對他做了什麼。」

***

  兩條縱橫的大道上,車潮連綿不斷,馬路前聚集了一群等紅綠燈的行人,有人戴著耳機講電話,聲音淹沒在呼嘯的路口。

  許力霄目光停在對方身上,猛地想到什麼。

  他叫了何祈一聲。

  「我們也不能一直待在這裡,還要想辦法聯絡孫少初他們,跟他們說我們已經找到出口了。」

  何祈轉過身看他,許力霄翻了翻褲兜,又說:「可惜有手機也沒用,在這裡又不能打電話,是要怎麼告訴他們……」說到一半,他突然打住,發覺身上怎麼都空空的,就問:「欸?我手機呢?」

  何祈掃他一眼,神色如常。

  「爆了。」他說:「拿去打怪,被我敲爛了,就丟在森林裡。」

  而且就算帶著大概也不能用了,他記得那支手機完全報廢,機殼被他敲到開花。

  許力霄瞬間變臉。

  「幹!你小心點用行不行?還給我用到爆!」

  他說:「有什麼辦法?當時那麼多隻,我又應付不來,你身上也只有那個東西。」

  許力霄心疼不已,「最近剛繳完電話費,幾百塊也是錢啊,你知不知道我畫一幅畫要畫多久!結果就這麼沒了!」

  「你都要死了還管那麼多。」

  「我現在沒死啊!以後還是要繼續用啊!」

  何祈瞇起眼,「你剛剛不是說有手機在這裡也沒用?」

  「……算了,爆了都爆了,講再多也沒用!也算是利用到最後一刻。」

  他咬著牙說,為他辛苦畫畫賺來的血汗錢惋惜不已,最後竟然只淪為做物理性攻擊。

  「有什麼關係?手機再買不就有了?」何祈說:「換一支堅固的。」

  「靠!還有下次!」他叫道:「買十支都不夠你敲啦!」

  何祈站在路口邊,馬路上車輛擦過面前,疾馳如電。不遠處有一棟大樓,兀立在其餘建築之上。高樓外牆鑲嵌了一座電子鐘,綠色的螢光數字明亮搶眼,顯示著時間,沒過多久,又切換成日期。

  108年,2月20日。

  何祈稍微回想了一下,那晚從橋上跳下去,他還記得是1月底的事情,接著他跑到了那個奇怪的地方。那麼按照現在的時間點來看,這裡很有可能真的是原來的世界。

  他吸了一口氣,定定地注視著電子鐘上的時間。

  許力霄發現到何祈的視線,抬起目光也跟著望過去,那串數字卻如針一般,扎進了他眼底。

  喉間像卡著艱澀的硬塊。

  「……為什麼是108年?那不是六年前嗎?」許力霄低低地說。

  何祈回過神,模模糊糊地沒聽懂,他轉過去,許力霄的表情突然難看得可怕,方才的氣憤暴躁全冷卻下來,眼裡全是迷惑。

  他說:「你在說什麼?現在的確是108年。」

  「……不對,那是六年前了,這個時間不太對。」

  許力霄沉著臉。

  「我差點在店裡淹死的時候,那年是114年。」

  何祈怔愣聽著,恍恍惚惚間,彷彿明白了什麼。

  喧囂聲悄然止歇,眼前行駛中的汽機車全部停下,綠燈亮了起來,他們附近等紅綠燈的人開始往對面移動,另一端的人也往反方向走來,浩浩蕩蕩的人潮穿過寬闊的大路。

  對面的人湧了過來。他們周圍突然擁擠起來,許力霄跟他站得有點散,淹沒在人群堆當中,何祈目光瞥過一張張陌生人的臉,提公事包的上班族、三三兩兩的年輕人、穿紅色長大衣的女人、戴口罩的中年男子、拉著行李的外國人。

  這當中有許多人穿過他們身體。何祈往四處瞟著,想要找出許力霄,他現在變得蒼白透明,彷彿空氣,難以辨認,想要迅速看到人都有點費力。

  他在人潮中一個個搜索,接著目光放遠,卻在馬路對面發現了他。

  一瞬間渾身血液全凍結起來,何祈鎖定著那個熟悉的身影,在人群中快步走過。

  他身上完好,不是透明的樣子。

  那個人長得跟許力霄一模一樣。

  燈號轉換,紅燈亮起,停止的車潮又開始流動,過馬路的人們各自散往不同方向。何祈靜立片刻,轉過頭去,看見原來的許力霄仍站在原地,像一道虛幻的影子。

  他的臉色晦暗難辨,大概是驚嚇過了頭,已經不知道作出什麼反應了,整個人僵硬遲鈍,石化一般。

  何祈飛快地想了想,看著那個人走掉的方向,還在視線範圍內。

  「我們跟上去。」

  許力霄這時才有了反應,喉嚨發乾。

  「你真的要去?」

  「你怕的話,不來也可以,我自己去。」何祈只看了他一眼,接著毫不猶豫地跟上去。

  許力霄內心煎熬著,幾秒後把心一橫。

  「我跟你去。」

  他邁著大步走了過來,跟在何祈旁邊,兩個人與目標隔了一點距離,謹慎地跟蹤在後頭。

  許力霄不敢直視前面的人,像避諱著什麼,那類似自己的背影實在讓人發毛。他閃躲著眼神,強自冷靜下來,繼續剛剛的話題。

  「好吧,如果……如果這裡是108年,對你來說是現在,但是從我的角度來看,卻是過去的時候了。」

  何祈嗯了一聲。

  「之前都沒發現到,搞不好從一開始見面,時間就不對了吧。」

  他現在還是覺得很荒誕離奇,他們之間竟存在著時差,兩個人是來自不一樣的時空。

  許力霄真服了他們自己,「這也太扯了!還虧我們能相處這麼久!」

  他立刻聯想出去,那孫少初他們呢?如果他跟許力霄來自不同時空,那其他人會不會也一樣?……會不會他們所有人的時間都不一樣?

  許力霄飛快掠過前面那人的背影,面色陰沉。他一身藍制服,淺色襯衫,靛色長褲,肩上與後背揹著書包。

  「……108年是六年前,六年前我還在念高中,那個是澤中的制服……」

  何祈還有點印象,他記得許力霄說過高中的事情。

  他們尾隨在另一個許力霄後頭,輾轉穿越幾條路後,來到一條街上。那個人走進了一棟建築裡。

  何祈仰頭望著樓上的招牌,是一家K書中心。

  許力霄看著眼前的大樓,舊日記憶如潮水般全部湧了上來。

  他們跟著走了進去,入口大廳裡聚集了其他學生,各色學校制服映入眼簾,排成長列在等電梯。一道電梯門即將關閉,何祈迅速地往裡頭瞄了一眼,對方已經先搭上去了。

  兩人轉過方向,藉由兩邊的逃生梯上去。何祈不知道要去哪一層樓,走到二樓的時候,腳步有點慢了下來。

  「三樓。」

  許力霄在底下指示他。

  何祈走上三樓,一上去就看到K書中心的公共大廳,順著走廊進去,裡面有很多間自習室。

  室內早已坐滿了人,座位都是隔間分割開來,房間裡一片靜悄悄,到處都是伏案讀書的學生。

  他們疾步穿梭,繞過好幾間自習室,最後總算在一張桌子上發現了許力霄的書包。除了澤中的帆布綠書包外,還有一個自己的後背包,人卻不在座位上。

  兩人互看了一眼,走出了自習室。何祈稍微喘了口氣,正想著要去哪裡找人,四處瀏覽,居然在走道邊的茶水間裡發現了半個人影。許力霄站在飲水機前,旁邊有個女同學,身形嬌小。

  她穿的是另一種顏色的校服,應該是其他學校,不知道在跟他聊什麼,語氣很興奮。她的嗓音帶一種特殊的稚嫩,激動時聲調上揚,聽起來鮮明銳利。

  「好久不見了!好巧喔,沒想到會在這裡遇到你。」

  許力霄是背對著他們,看不見臉上的表情,不過似乎沒什麼反應,態度冷冷淡淡,拿了只水瓶在飲水機前裝水,模糊地應了幾聲。

  那女同學也不太在意,還是掛著熱情的笑容,聽起來似乎是個熟人,有一搭沒一搭敘舊。

  她笑著問:「那你還好嗎?在澤中怎麼樣?你也來這裡念書嗎?」

  「嗯,還可以。」他迅速帶過。

  「噢,對了!」她目光一亮,「我之前有去考試,你有去嗎?我還有遇到美術班其他人,還滿多人的欸!大家都有去考試。」

  許力霄終於轉過頭。

  「……什麼東西?」

  「術科考試啊,在寒假的時候。」她眨了眨眼,「美術班大部分同學都有去考唷,還是有很多人想報美術科系的,特別是藝大,大家都想繼續念這個,感覺滿好的!說不定考上以後又是同學了,哈哈,我也有去考,今天只是來陪我同學念書的。」

  何祈心裡一滯。另一個許力霄默不作聲,背影安靜挺拔。他說:「沒有,最近一直在忙模擬考,沒時間管那個。」稍微頓了頓,「對藝大沒什麼興趣。」

  他的回答一副事不關己的,坦白而直接。女同學理解地點了點頭。

  「這樣喔,也是啦,畢竟是澤中嘛。欸?那你們模擬考是什麼時候啊?是北區聯合的那個嗎?我聽我同學說,好像是明天……」

  他們又斷斷續續地聊了一陣子,何祈收回目光,心裡潛伏著怪異的感覺,沒什麼心思繼續聽下去。

  那個不是過去的許力霄嗎?但為什麼對方的態度跟他理解的不太一樣?他知道許力霄是藝大畢業的,就算現在沒這個打算,以後應該也會去那所學校,勢必得照這樣發展。

  他以為他們是回到了過去的時空,由未來回首從前,所有事情都會照著既定的軌道前進,哪怕對方不情願,以後也一定會這樣發生。

  過去不這樣發生的話,也不會有未來的他了。

  何祈轉過去,想找許力霄問個明白,卻發覺人已經先走掉了。

  他默默走出K書中心,透明的身影飄盪在樓道間,像一只孤寂的遊魂。

  何祈追了上去,離開K書中心。外頭的寒風拂上臉面,呼吸到的空氣都是冰冷的,天色已經完全暗了下來,街道昏黑,路燈亮起,發出微黃的暖光。

  許力霄坐在大門前的階梯上。他蜷曲著背,頭埋進雙臂裡,聲音沉悶。

  「沒有考術科的話,是上不了美術系的。」

  何祈噤聲不語,看著他空無的身子與黑夜融合,形單影薄。

  「媽的!到底是怎樣?我快被搞瘋了!誰告訴我怎麼回事!?」他一聲一聲吼著:「我不就在這裡嗎?那個人到底是誰?為什麼又多出來跟我一樣的人?這裡到底是哪裡,到底有完沒完……我受夠了行不行!我只想回去啊!」

  他憤恨咆哮,聲嘶力竭,宣洩所有的委屈與不滿。冷風橫掃而來,將他的吶喊捲到空中,街上無人聽聞。

  何祈僵立不動,夜晚的冷空氣呼嘯,像把尖利的刀子,狠狠削過他的臉,幾乎失去知覺。

  困惑迷茫隨風瀰漫,吹得紛紛揚揚,飄散零落,找不到任何著落。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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