26. 挽回
走了沒多久,樂聲越清晰了,聽起來像有兩種樂音,彼此追逐交錯,又試著融合協調。他往前望去,遠遠地就看見孫少初坐在人行道旁的長椅上。
她面前就是一家大型的服飾賣場,門口是開放式的,店內播放的背景音樂流溢出來。
她手上拿著一種小巧的樂器,手指按著上頭的孔洞,吹出了清脆圓潤的聲音,配合著背景音樂的鋼琴聲,交織成優雅的曲子。
孫少初好像注意到他,眼神似有若無地瞟過,沒有多加停留,自顧自地吹著,他也沒說話,兩個人相對無語,只有曲調蕩漾,繚繞在他們周圍。她專注演奏了一段,接著胡亂地吹了幾個俏皮的音符,最後停下來,只剩下琴聲流淌在空氣中。
她嘆了口氣。
「不行!這個難度太高,掰不下去了!」
她放開手,那東西卻沒掉下去,帶著一條絲繩,掛在她脖子上。
「剛剛吹得怎麼樣?」
何祈站在旁邊,沉默了一下,「聽不出來。」
「……什麼回答啊,你認真一點好不好?我需要別人的回饋耶。」她癟癟嘴。
「還可以吧,對我來說都一樣。」
「什麼叫做一樣?那到底好不好?」
他頓了頓,「聽不出來。」
孫少初轉頭看他,忍不住長篇大論。
「怎麼可以聽不出來?剛剛有在聽的話,心裡都會有一點感覺的吧?」她說:「音樂呢,就是一種你不會樂器也可以欣賞的東西,好不好聽見仁見智,觸動到心裡的話那就是真的,你就老實講,還蠻想聽你的意見。」
何祈暫停了幾秒,「還可以吧。」
孫少初黑著臉,教育無用,徹底放棄了治療。
「……你是機器人嗎?就沒別的話好講了?」
她咕噥個兩句,過了一會兒,何祈突然說:「好聽吧。」
周圍靜止了幾秒,鋼琴聲流暢,清清淺淺。
「謝了。」她不由自主笑出來,「剛剛經過這家店就聽到裡面的曲子,想到可以即興創作什麼的,正好我也很久沒玩了。」
何祈看著那樂器,「那個是妳的?」
她回答:「嗯,不過我之前都是一直借放在子善的背包裡,因為怕用丟就一直放在那裡。」
她拉起繩子,從脖子上取下來,朝何祈晃了晃,「我從家裡帶過來的,在快被淹死的前一秒趕緊翻出來帶在身上。人遇到危機的時候,不是要帶著自己的重要財物嗎?這個就是我最重要的東西。」
造型小巧的樂器朝他遞來,他接過來端詳。
東西是水滴狀外觀,青色塗料,上頭有好幾個孔,牽著一條墨色編繩。
孫少初解釋:「有看過嗎?這個是陶笛,六指的,它是很簡單的樂器,很容易上手。雖然很久沒碰了,但剛剛稍微摸索一下,就想起來怎麼玩了。不過音沒這麼多,只能弄最簡單的旋律,沒辦法搞出太多花樣。」
何祈垂著目光觀察,沒接話,賣場裡的音樂還在持續,輕柔的琴聲涓涓不息,環繞在他們周圍。他漫不經心地聽著,聽到有些段落都變得熟悉起來,像是不斷從頭循環,加深了他的印象。
「這家店的音樂之前就在重複播放,不知道第幾遍了,好像不會停止一樣,聽到都快被洗腦了。」
樂音縈繞不絕,他們之間安靜下來,孫少初聽得入神,心嚮神馳,坐在椅子上動也不動。
「我們真的不能回去了嗎?」一陣沉默後,她說。
何祈抬眼看了看她。
「那個人是這麼說的,相不相信隨便妳。」他說:「反正我大概都不信。」
「我也不想相信,但重點是它就是發生了啊!」她加重了點語氣,聲音沉悶,「先不去追究出去的事情,就算還可以回去好了,我覺得我也不行了。」
何祈注視她,她的形影蒼白,像那淡薄的陽光。
「你說的那些話,我還是聽不太懂……但有一點真的讓我很害怕,我們再也不能回去了,回不去原來的地方了,所有的一切就這麼付之一炬,就這麼輕易地沒了。」
她抽了抽鼻子,吸了一大口氣進入胸腔,壓抑著聲音試圖平穩。
「其實我不是天生就很會唱歌的。人家不是都說,好歌喉是與生俱來,天生就擁有的才能,但也不代表,這種東西不能後天培養……我辛苦了那麼久,你知道我為了學唱歌,付出很多努力,很多時間,因為我不想讓自己後悔,好不容易才有今天……但是現在卻不能回去了,那些全都沒了,突然就……我一想到就覺得很不甘心,我想了很久,還是不能接受。」
鋼琴聲襯得周圍肅靜。何祈默默地問:「你們是剛才消失的?」
「不是,很久了,在你們回來之前。」她低低地說:「之前速度還沒這麼快。」
欲言又止的話輾轉在齒間,他堅持問:「所以呢?你們要怎麼辦?」
「還能怎麼辦?」她撐起一抹笑,「除了這裡,我們哪裡也去不了!」
「但是……留下來就會消失。」
「我知道啊!但有什麼辦法?都要消失了,我們還能怎樣?」她揚起了音量,「也許就像他說的,我們都要消失。」
手指微微攥緊,小巧的樂器被他握在手裡,抓得牢牢實實,像一種確切的存在。他現在才有這層體悟,沒有任何時候比此刻鮮明。
對他們來說,回到原來的地方就是目的,就是最重要的事,所以才會那麼急著要走,現在這個目的沒了,萬念俱灰,於是消失也無所謂了嗎?就像他之前那樣,自甘墮落,毫無留戀,沒有前進的動力。可能許力霄也是一樣,他要繼續怨恨絕望,繼續留在這裡,他也不能說什麼,他沒有資格說什麼……但這已經不是回不去的問題,那力量還在持續,如果他們留在原地,下場就是消失。其他人會消失。
心裡一陣思緒浮沉著。其實他大可放任不管,可以置身事外,自己回去森林找人。那時他被攻擊不是沒有怎樣嗎?他就可以自己走啊,不管別人死活。
……但如果真的這樣想,那時就不會救他了,那晚奮力救下許力霄,不是為了讓他消失。
「沒辦法回去就不走了嗎?」
沉寂過後,他重新開口。
孫少初一聽還以為在對自己說話,想回答什麼,他又接著。
「你知道很多事,卻沒告訴我們,因為我們知道了,就不會走了。」
沒頭沒尾的一句話,彷彿對著空氣自語。
她迷惑地看著他。
他轉過身,老人像一道孤兀的影子站在大街中央。
「對吧?」
***
他們跟著鳥影離開大橋,又回到街道巷弄裡頭。
下橋的這個地方他還有點印象,之前就是跟著石頭後面,一路跑來。有一道爬滿了藤蔓的水泥牆勾起他的記憶,牆面順著筆直的馬路延伸。
他們直接跑在大馬路上,拐入尋常巷道中,經過了一段路程。那種似曾相識的感覺沒有在下橋之後遠去,反而逐步加深。他走進一座園子裡,占地廣大,建築零星坐落,他凝視了一會兒,青灰色的外牆古樸典雅。埋在腦海的某些昨日片段被喚醒,那些他所見過的畫面,與眼前的風景交疊共鳴。
他一步一步前進,速度緩慢,腳下踏著的地面像闢出了一條路徑通往記憶深處。彷彿舊地重返,其實也沒有多久以前,第一天他們就來過這裡。
他不斷行進,時間跟著往前回溯,逆行過那些逝去的日子,直到停下腳步,他真的看到從前那個人。
許力霄隨便看了他一眼,極其迅速。
「你來幹嘛?」
他坐在臺階上,樓梯連接一處平台,背後就是一棟屋舍。
無音鳥鼓動翅膀,繞個彎劃過空中,往其他方向飛去。
石頭看著牠離開,「牠翅膀好了,要去找人了。」
徐子善左右望去,平台上擺了一個架子,就在建築的入口處。他下意識地眨著一隻眼,已經習慣有點殘破的視野了。架子的海報上寫著斗大的字體。
「你說你們畢展在這裡?」
他探頭看去,從敞開的大門窺見裡頭的佈置,寬敞明淨,好幾道方正的白牆切割出展區,牆上掛著畫作,燈泡從天花板垂下來,發出黃色的燈光。
「我可以去看嗎?」他好奇地說。
「我說不你也會去看。」許力霄沒怎麼理他,問道:「你到底要幹嘛?」
「這個是什麼?」石頭突然說,前方空地上立著一幅大型畫作,「好大的畫。」
徐子善走近了瞧。壁畫由好幾塊板子組合起來,不像其他作品,直接展示在戶外。他凝視了半天,看不出個所以然,只是風格雜揉,看著很搶眼,天馬行空,有種超現實的美感。
「這也是你們畫的?」他回頭問。
許力霄慢吞吞地說:「所有人一起畫的,每個人弄一小塊部分。」
「所以你也有畫對不對?」
他指著角落裡一隻白兔,長了人的腿,穿著高跟鞋。
「那個是你畫的對吧?」
許力霄臉色垮下來,「你怎麼知道?」
「很好認啊,你只會畫那種。」
「……什麼叫只會畫,那叫個人特色好嗎?你來吵架的是不是?」
徐子善緩緩朝他走過去,踩上臺階,坐到旁邊。
「好點了沒?」
「我又沒怎樣。」他淡淡地說。
「沒怎樣還那麼生氣。」徐子善說:「那隻鳥是在城市裡負責找人的,只要跟著牠,就能找到人,我們就是跟著牠又回來藝文中心了。感覺你也會在這裡。」
許力霄看著他一臉正常地講述這些,不禁說:「他們把你怎麼了?我看你中毒太深,腦子都不正常了。」
他忍不住笑,「但是是真的啊,幹嘛不相信?你不就在這裡?」
許力霄望向前方,視線就剛好停在石頭身上,他還站在畫前面端詳。
「我不想相信這種怪力亂神的東西」
「就算你親眼看到了,也不相信嗎?」他說:「何祈都說了,你們在河裡的事。」
許力霄沒出聲。
「他說那些好像是真的。」
「隨便他講什麼,反正我不承認。」
徐子善挑起嘴角,「你不承認你自己嗎?」
他沉著臉,「……反正我也是真的。我如果不是真的,你也不是真的。」
徐子善笑了一下。
「大家還想你要一蹶不振了。」
許力霄鎮定地說:「我哪有那麼脆弱,只是不想講話而已。」他頓了頓,「被騙了很不爽,原本以為找到了出口,我以為出口在河裡,但沒想到會變成樣,所有事都跟我想的不一樣。」
徐子善默默思索,「你後悔出去嗎?」
許力霄沒回答,彷彿遲疑。
「再來一次,我還是會出去。」安靜片刻,他說:「不管怎樣,只要能讓我回去就好,不管中途發生什麼,起碼我去試過了,都比留在原地好……只是我沒想到是這樣。」
徐子善靜靜地聽著,許力霄看著石頭抱怨,「雖然老是遇到奇怪的事,還有那個,也是亂七八糟的,搞什麼鬼,從一開始就諸事不順,各種倒楣,從我被鎖起來開始就沒好事。」
徐子善微微一怔。
「嗯?」
「噢,忘了還是怎樣,反正我沒講。」他淡定地說:「我來的時候是被關起來的。」