人間觀測地

73. 再見

　　「煙太大了！看不到了！」

　　黑色的煙幕遮天蔽日。兩個人停在原地。

　　「其他人呢？剛剛他們還在！」

　　孫少初在附近轉了一圈，周圍的視野很有限。

　　他艱難地喘了口氣。

　　「一個衝太快，一個沒跟上。」他說：「只剩我們兩個了。」

　　語氣篤定，不是疑問句。

　　「那、那現在……」

　　「別管他們了，反正我們都知道該去哪。」

　　許力霄四處環顧，試圖從滾動的煙塵裡看出點東西。某個方向迸發一道亮光。他用力地皺起眉，閉了閉眼，再次睜開眼時，看見一條河穿過昏暗的山坡。

　　河水正亮著光。

　　他回過頭，「找到路了！這裡！」

　　那條河似乎一暗下來就會發光，黑暗一覆蓋下來時，就會不動聲色發出光芒，永遠給他們指引方向。兩個人迅速奔去，就快接近河邊時，煙塵中緩緩浮出一隻龐大的陰影，那陰影露出一張猙獰的面孔。

　　兩個人定住腳步。

　　「……我們分開跑。」

　　許力霄低聲道。

　　「我往下跑，等到牠追過來的時候，妳再往上跑，跟著那條河，一直跑到出口，先出去也沒關係。」

　　他刻意壓低了聲音，語氣輕微，避免驚動了面前的東西。孫少初站在他身側，沒有回應。從這角度看不見對方的表情，但他想一定是那種憤恨幽怨的眼神……不過也顧不上那麼多了，就當作是默認。

　　幾乎是下一秒，他想也沒想往山坡下方狂奔，眼角瞥過一個影子見了動靜跟著衝上來。

　　下去的速度比上來更快，只是陡，讓他隨時都有滾落的錯覺。許力霄一刻不停地衝刺，呼吸就跟周圍飛竄的火星一樣紊亂，腦中卻極其冷靜，盡量不去注意一段距離之外，有個可怕的威脅，在背後追逐著他，只是一邊跑一邊左右觀察，河水在旁邊無聲流淌。他冷靜地想著接下來該跑去哪裡，該怎麼擺脫掉那東西，該怎麼折返回去……他得去那出口才行。

　　一股力量從身後襲來。

　　終於被追上了嗎。

　　他雙腳一軟，撲倒在地。

　　倒下去的那一刻，有道微光閃過眼底，面前一棵樹底下，樹根之間卡著什麼。許力霄拚命拉長了手，接著翻過身子，往那張牙舞爪的東西使勁揮去。

　　水晶球發出沉悶的叩擊聲。

　　第一下過後，又瘋狂地砸了幾下。身上的黑影退開一些，他稍微支起身，最後一下跟著抬腳一踢，野獸栽進河裡，噗通一聲，水花高高濺起。

　　他劇烈吸了口氣。水晶球綻開了裂縫，被他揚手用力扔開，撞上樹身，徹底碎裂，又出現一條黑影子。還沒爬起來，那東西就過來了，像一條鬼魂糾纏上來。

　　他倒回地上掙扎，心裡一種荒唐的無力感，這次真沒力氣抵抗了。

　　忽然旁邊一聲嘶吼，再來是一陣重擊，位置在腰側，刺骨的痛楚從那裡擴散開來。

　　天旋地轉。

　　無止盡地旋轉。

　　他意識到自己滾下了山坡。應該是被撞飛出去，被其他半路衝出來的野獸撞飛，順著地勢向下滾落。

　　眼前很昏，看不清楚，全在搖晃，不知道過了幾秒，隱約有棵樹木的殘影，離他越來越近，最後就沒了。

　　一片闃靜。

　　水晶球停止了滾動。

　　何祈走到半途，發現一處隆起的土堆中有東西。他彎身撿起。

　　玻璃表面沾滿了土灰，變得髒汙不堪，他用手指抹去了一些。水晶球雖然看起來透明，卻看不到裡面裝了什麼。這東西應該是從上面來的。他低頭看去，附近的地面上還有，到處都是，有些卡在樹根的縫隙裡頭。

　　何祈掃視一圈，發覺一棵樹底下有些異樣。他靜靜注視著，漸漸地看出一個人影的形狀。

　　樹底下倒著一個人。

　　他趕緊叫出聲。

　　「你怎麼了？」

　　陳江平轉頭問道。後頭的人似乎沒聽到一樣，逕自盯著某個方向，不知道在看什麼。

　　「沒有，我好像……看到什麼。」

　　許力霄支吾著。剛才從他們身旁走過的一群人還在往前走，嘻嘻笑笑，看起來就是一夥的。全部的人穿著黑白色的校服。

　　「……我好像認識那學校的人。」

　　那身衣服似乎勾起一段記憶。許力霄靜默了一會兒，那記憶掩埋在許多個凌亂瑣碎的日子底下，此時此刻又被挖掘出來。

　　那時候出現在他家的人……他不就穿成那樣嗎？那一身制服是他的學校吧，是哪一間？

　　從那次之後，他再也沒看過對方了。

　　「喔？誰啊？哪裡？」

　　陳江平跟著看過去。

　　「就是那個啊，之前、模擬考完……」許力霄艱難地回想著，「後來我跟他又見過面，神出鬼沒的……他還來過我家！」

　　兩個人一臉狐疑。

　　「你也看過他！就是我們去吃晚餐的時候，還碰見徐子善！……」

　　「啊？什麼？」

　　陳江平茫然地問，壓根就沒記住過。許力霄硬生生憋住一口氣。

　　「你會不會是記錯了呀！拜託，很多學校都是白衣黑褲啊。」對方絲毫不以為然，「欸？為什麼穿制服？現在是暑假呀。」

　　「暑輔吧。」沈苗回答，「去年我們也是。」

　　「對唷！還好我們現在沒事了，脫離那個地獄了，哈哈。」

　　陳江平幸災樂禍地說。他沒注意去聽，眼神還是放在馬路的另一端，那幫嘻嘻笑笑的人已經走遠了，不見了蹤影。

　　「許力霄，你該不會看到鬼了吧？」陳江平還在一旁調侃他，「你剛不是說，世界上沒有鬼的嗎？哈哈哈哈……」

　　碰巧被挖掘出來的記憶再次慢慢沉落，又回到無數個陳舊的日子深處。他有些頹喪地擺擺手。

　　「……算了，沒事。」

　　「喔，那我們趕快去搭車吧！沈苗搭哪一線？」

　　「我坐公車。」

　　她揮手道別。

　　「謝謝你們！今天真的很好玩！」

　　「不用謝啦！我也很高興呀，拜拜囉！」

　　陳江平大大地朝對方笑道，語氣和藹可親，轉身面對他時，那笑容消失得乾乾淨淨。

　　「喂，那你咧？」

　　「……」

　　許力霄看了他一眼，無視對方態度轉變得如此迅速。

　　「你自己搭車吧。」他聲音帶著倦意，「我媽晚上加班，我在外面吃飯。」

　　陳江平喔了聲。

　　「那我先回去囉！回去面對死期了——」

　　一陣吵吵嚷嚷中，他終於把人送去捷運站，自己去了一間餐廳吃晚餐。那間店裡頭裝潢得挺漂亮，典雅精緻，燈光幽微，反倒是食物本身吃起來還好。許力霄食之無味地吃著，等待著七點鐘的來臨。平心而論，他並沒有特別緊張，大概是考完試後就徹底放鬆了，一種淡然處之的豁達。真奇怪，明明考前兩三個月還很焦慮的，現在就無所謂了。

　　他甚至還鬼使神差地認為，就算考不好，也不是什麼嚴重的事，人類不會滅亡，這個世界還不是照常運轉——

　　隔壁桌一群人叫鬧了起來。那團人神色激動，盯著手機交頭接耳。他瞟了一眼時鐘。

　　七點了。

　　他醞釀了一下，接著抓起手機，做好看到成績的準備。

　　手裡點開簡訊。

　　那瞬間彷彿有道閃電擊中了腦袋。

　　一百分。滿分。

　　全科滿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