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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一切都發生在回首的剎那。

  我的徹悟如果是緣自一種迷亂,那麼,我的種種迷亂不也就只是因為一種徹悟?

  在一回首間,才忽然發現,原來,我的一生的種種努力,不過只是為了周遭的人都對我滿意而已。為了要博得他人的稱許與微笑,我戰戰兢兢地將自己套入所有的模式,所有的桎梏。

  走到中途,才忽然發現,我只剩下一副模糊的面目,和一條不能回頭的路。

  ——席慕蓉《獨白》

75. 絕境

 

  風聲。

  穿過隧道的那一瞬間,首先感覺到的是風。

  胸口劇烈地起伏著。

  何祈環顧周圍。

  整片灰色的岩地佔據視野。天空是幽藍色的,沒有漸層變化,像座巨大的圓弧穹頂籠罩地表。那風就從遠處吹來,可能來自極遠的地方,陸地與暗色的天空在視野盡頭密合成一條直線。大風悠悠地掃蕩過來,力道不是很強勁,於是就像一塊虛無縹緲的布幔,布角擺盪著,掃上他的臉頰,吹來一絲荒涼的氣息。

  何祈兀自站立,往自己身旁看了看。

  「喂!」

  他圈起手大喊。

  「孫少初!」

  聲音飛散在風裡,沒有回應。他鼓足了股勁地叫喊,把其他人的名字都喊過一輪。他等了一會兒,周圍一片寂靜的曠原。

  所有人都不見了。

  他站在風裡,雙腳本該因為瘋狂飛奔而痠疼抽痛,但一點也感覺不到什麼,徹底麻木了,又或者是現在才開始出現痛覺,所有的知覺短暫地停擺過後又恢復作用,當他看著眼前的情景,意識到自己身處在什麼地方時,立刻站立不住了,兩腿一跪,往前倒臥在地。

  全身喪失了力氣。他閉起眼,堅硬的地面抵著半邊臉。

  被騙了。

  腦袋旁邊有輕微的聲響。他轉過頭,看到一條河流橫在荒地上,還在靜靜流動。

  那條河還在延續。

  想到這一點時,他還來不及失望憤怒,這念頭只是停留了一下,接著又想起另一件事。快衝出洞口的那時候。

  就差那麼一點。

  沒有救回來嗎。

  他慢慢收緊了手掌,翻過身時拳頭重重捶上地面。

  笨蛋。

  精神都在山坡上用光了,現在一點挪動四肢的力量也沒了。他仰面躺著,動也沒動,目光對著天空發呆,整片天空乾淨無暇,顏色暗得很純粹,像張著一隻幽藍色的眼睛與他對視。

  時間悄悄地流逝,或許這裡根本沒有時間。安靜地躺了不曉得多久之後,他爬了起來,回到河邊,逆著水流奔騰的方向繼續前進。河流很長,走起來簡直沒完沒了,終點更是遙遙無期。那條河穿過整片荒原,最後流到地平線底下,看不見了。他默默移動著,直到抵達那條地平線前,有好長一段時間讓他想清楚是怎麼回事。

  出口是假的。

  何祈心想,很有可能從一開始就是個謊言,不過怪不了任何人。說不定告訴他們出口的那個人也不了解,誰知道呢,他說他不能進入森林,代表他只能待在城市裡,,沒見過外頭的世界,而且隧道就是出口本身只是個說法,沒有親眼見過,那就是傳言了。他將這傳言散佈在人群之中,他們在城裡迷路了太久,有了承諾就有了希望,好像森林裡頭真的有一條能出去的路。

  當然沒人能揭穿這是謊言,只有走到這一步的人才知道是謊言,而他們也無法回頭去追究了。

  真正的出口卻不知道在哪裡。他沿著河流極目望去,唯一擁有的是方向,卻望不見盡頭。

  累到走不下去的時候,他就躺在地上,腦袋枕著一隻胳膊,看頭上恆常幽深的天空,沒了自己沙沙的腳步聲後,周圍只剩下潺潺的水聲,他放空了心神聽著,聽到最後,連那唯一的聲響也變成一種全然的空寂,融入更廣大的寂靜,廣大如這片荒漠。何祈閉目養神。到現在沒有絲毫改變,同一片荒蕪的景色,走了多久都一樣,令人抓狂,忍不住要發瘋。

  他忍不住想起其他人。不知道孫少初他們在哪裡,衝出山洞之後,只剩下他自己,好像把他丟入一個完全孤絕的境地,連那些追逐著他們的野獸也不見了,一切都靜止下來。他想起困在城市跟森林的時候,好像一直以來,他們就是從一個階段走到另一個階段。如果說森林裡的野獸是一種考驗,那這片廣闊的荒地就是另一種折磨,杳無人煙,靜無回聲,只能靠自己無止盡地跋涉。

  他甚至開始懷疑自己能不能出去。那個真正的出口彷彿遠在天邊,沒有具體的位置,只是流傳在口中的空談,是他們幻想出來的美夢,不在地表上的任何一點。但這裡沒有第二條路可以出去,這下可好了,走不到出口他也無路可退,何祈暗了暗眼神。

  他有點懷念其他人了。

  希望那些人都還在。

  那些消失的人。

  他微微地彎起嘴角,輕輕地笑。

  那個笨蛋。

  枉費他那麼努力,結果許力霄還是消失了。原本以為那天送他回家後,坦白了那麼多,能讓對方想清楚一些事,結果還是留不住,果然個性影響腦袋構造,固執的人依舊固執。他兀自笑著,放聲狂笑,直到許力霄那張堅毅固執的臉跟他記憶中的一個人重疊,笑聲漸漸止息。

  他緩過氣。

  真像啊,那兩個人。

  一樣倔強,一樣脆弱,從某個方面來看,其實是一樣好強。要是謝刑安還活著,聽到自己說他好強,肯定會不同意了,但事實就是如此,若不是這樣又怎麼會去死呢。那兩個人哪裡像呢,都想要一點成就,一點不凡,想在這個世上得到什麼,能證明自己價值,然而那些東西到底為什麼讓他們義無反顧地追求,他自己根本不是這種人,所以誰知道。

  誰知道他們心裡在想什麼。

  他翻身坐起,抱著膝蓋,埋下腦袋,想起自己同樣迷茫而無望的夏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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