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85. 烈日

  謝刑安是墜樓身亡的,一躍而下,當場斃命。

  結果他還是沒有回來,儘管每天期盼等待,數著日子懷抱希望地等著他回來,他最後沒能出現。那悲傷痛苦拖著他一路下沉,像片顫悠悠盤旋而下的落葉,頭也不回地急速墜落了。

  消息傳出來後,立刻震驚了班上的人,彷彿一聲猝不及防的砲響,驚擾了平靜的生活。雖然杜熊在班會課上跟他們勸導過,呼籲他們盡量不要四處張揚,希望大家理性看待,但死亡本來就是個驚天動地的消息,更何況還是身邊的同學,一時間也沒多少人能接受。總會有人壓抑不住好奇心,有意無意地討論起當事人,議論他平常的作為,揣測他死亡的原因。細細密密的耳語潛行在班上,掩藏在表面肅穆的氣氛底下,時不時冒出動靜。

  「……問我幹嘛!」

  「妳不是坐他旁邊的嗎?」

  「是又怎樣!我也不知道啊!」

  期末考前夕,幾個人圍在一起複習,有人忍不住提了幾句,接著越來越多人附和。

  「那到底為什麼啊?奇怪……」

  「看起來沒什麼問題,平常都好好的。」

  「不對,那麼久都沒來了,說不定早就有問題了。」

  「我覺得也不用這樣……樂觀一點嘛,事情總會好轉的……」

  一聲轟然巨響。

  班裡安靜了下來。

  「誰再說他試試看。」

  他啞著聲說,雙眼陰鷙,血絲密布。地上是翻倒的桌椅。

  「何祈!」

  窗外響起怒喝。

  「給我出來!」

  緊接著是椅子被踹開的聲音。

  莫家云驚魂未定,「只是說一下也不行,又不是什麼壞話……」

  「欸。」

  孫昱白隔了幾排座位望著她。

  「別說了。」

  周圍又傳來響動。孫若白彎著腰,把翻倒的桌椅扶起來。

  何祈快步穿過走廊,直接繞過杜熊身邊,對方喝斥幾次上前追人。兩人經過穿堂走到操場,日光澆淋落下。杜熊一把拉住人,他揚手一甩。

  「老師叫你,你那是什麼態度!?」

  「那你說其他人是什麼態度?」他轉身一吼。

  「嘴巴長在別人身上,你管得著嗎!」他勃然大怒,「難道你要把每個說他的人都打一頓?你冷靜一點行不行!」

  「人都死了,冷靜個屁!」他用力地呼吸著,似乎只剩下呼吸才能勉強撐著他不倒下去,「他們懂什麼?!什麼都不懂還敢提他!」

  「……其他人也是無心的。」對方放軟了口氣,怒氣一點一滴消退,「別人沒有惡意,沒有任何一個人有錯!再怎麼難過,也不能對別人生氣!」

  「……他們沒錯,我也沒說錯!我只是不想聽。」他稍微喘了口氣,喉嚨越發沙啞,接著一陣抽噎,「為什麼、他為什麼非死不可?為什麼……他不應該死的,我以為只要一點時間,他就會好起來,他就會回來上學,結果他什麼都沒說,什麼東西都沒留下,還是死了……他不應該死的,要不是那個狗屁比賽!要不是我對他那麼說……」

  眼眶的一片濕意失去了控制,滾落臉龐,堵住他的嗓子。

  「你知道這件事跟比賽沒有關係。」杜熊說:「也不是你的錯!我知道你盡力了,但是沒辦法,這是不得已的結果!他過不了心裡的那一關。」

  烈日當空,陽光瘋狂地照耀,雙眼久未安眠像凌遲,陽光似乎在旋轉,一種令人暈眩的光芒。杜熊趕緊扶住他。

  「他說,他就那麼想被人看見……」他抵著對方胳膊,「他說他多喜歡拍照,想要去拍一輩子,還想去看看其他地方,要拍下很多東西。」

  杜熊緊捂著他的肩頭,目光往上抬了抬,忍住眼眶中的淚意。

  「我告訴他,不能依賴別人,可是我不知道……我也不知道……他自己一個人做不到,他很努力想要找到出路,卻還是失敗了……」

  「不是你的錯,不是你的錯……」

  「是我太強迫他,我也幫不了他!我什麼也做不到……我不知道他有多痛苦……」

  「你盡力了,你盡力了,我了解……」

  從那之後,他再無眼淚,徒留一身軀殼。

  他不斷地回憶跟謝刑安相處的那些情景,像影像倒帶播映般,一幀幀回想,一字一字反覆思量,好像只有這樣才能接近對方。

  他都不曉得自己怎麼度過接下來的日子,高三開始之後,那股空洞的感覺又回來了,好像又回到他媽媽剛去世的時候,生命在他周圍來來去去,劃出了空無的軌跡,剛來了一個人,又走了一個人,直到只剩下自己。

  每天的夜晚更是難捱,無數漆黑詭異的夢境時常侵擾著他,五彩的光變成一陣陣的光暈,互相重疊閃動,一下子聚焦又發散,令人不安的顏色與形狀。他還會夢到一些場景。那些他知道的地方,學校、夜市、大橋、謝刑安家的店。

  有時候他會不知不覺走回那家小店,不過都沒有開。鐵捲門拉下,大門深鎖。接下來第二次、第三次……那家店沒有再營業了,像是徹底斷了他的念想。

  他變得比以前更加封閉了,更多時候他只想一個人待著。

  學校越來越無聊了。不對,是一如既往地無聊。是遇到謝刑安、開始學會拍照之後一切才好轉起來,減輕這股沉悶感,現在只不過回復原狀了,那些事物都離他而去。他再也沒有拿起相機的慾望,沒有想拍下什麼的衝動,他再也不拍照了,不管看到什麼,他只想到平靜跟死亡。

  季節緩慢穩定地轉變,從極度炎熱變成極度寒冷,但他好像一直困在一場漫長的嚴冬裡,大雪紛飛,不見天日,舉目蒼茫。

  班裡沒有人再議論謝刑安了。再怎麼驚人,都是別人的故事,也總有被遺忘的一天。大部分的人回到了自己的生活,規劃著自己的未來,相較之下,杜熊看他整日渾渾噩噩的樣子就要唸個不停,唸得早已厭倦,但他沒辦法,他就是無能為力。

  他一直記得對方當時的眼神,好像什麼崩塌了一樣,如此絕望。當時他一直不明白,是什麼東西摧毀了對方。學校沒找到什麼理由,最後也只能歸結於抑鬱難過,一時想不開,可是還是沒找到根本,歸根究柢,為什麼難過?他覺得這件事很荒唐,如果一切都很平常,謝刑安不可能死,沒有人會平白無故地想死,這樣才是最不正常的。

  他想著謝刑安到死的前一刻,一定是很孤單,活在無人可懂的困境裡,連自己都不能拉他一把。何祈搖搖晃晃地走著,風從廣闊的荒地吹來,劇烈地呼嘯。若不是發生了這麼多事,若不是許力霄,他不可能再有新的體悟。

  對他來說,拍照就是全部,像流在他體內的血液,不是因為它來帶來什麼,而是本身就有意義。他相信謝刑安也是如此,最初的最初,他也不過是個喜歡拍照的人罷了。

  那個另一個人就是證明,那本日記上已經寫了,謝刑安的願望就是去拍照。他想到遇見對方之後該說什麼,他想說對不起,那天跟他吵架了,然後他不會再孤單,一切都會好起來。

  風聲停止了呼嘯。

  他直直地望去。

  太空般的寂靜中,地平線上坐著一個影子。

  那影子背對著他,隱隱約約之間,站起身來。

  「你來了。」
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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